集体虚荣主义·想象的共同体·真正的精神家园

1.
中国社会有浓厚的集体主义传统吗？
中国社会从来没有浓厚的集体主义精神，如果这个社会有什么与“集体”有关的精神，那就是集体虚荣主义。
如果集体主义的定义是关心集体（群体）的利益与命运，甚至把集体的长远利益看得比个人利益还重要，那么，你感觉身边的中国人真的那么关心集体的利益与命运吗？
中国社会其实从来没有对“集体利益”这样的词较过真。“集体利益”到底指的是什么？怎么体现和实现呢？“集体”并非人格主体，“集体”是不能享受“利益”的，“集体利益”的实现只能是指个体享受到了某种来自所谓“集体”的利益，“集体”并不能吃饭、做爱、存款、领奖、唱卡拉OK、包二奶三奶，谁来享受“集体利益”呢？
多数中国人真正关心的是他们自己，他们自己的孩子与父母，他们关心的集体的范围最大也就是他们的家庭。范围一超出自家家门，从家门往外跨一步，其关心程度便大幅下降，至少是与距离呈平方反比关系，比万有引力的衰减还要快。
这没什么不正常，这很正常。一个人最关心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，这属于正常的人性。尤其当这个社会所谓“集体主义”就等于“为集体牺牲”，而沉默的大多数也从来不敢指望“集体”给“我”一点“实惠”和庇护。
不正常的病态的是，这个社会的官方和民间，都喜欢拿各种形态的集体主义（大至民族主义、爱国主义，小至单位主义，组织主义）来做大旗、冠冕、武器，来压制别人维护自己和自家的正当利益，来攫取自己和自家的不正当利益。
但这还不算最变态的，最变态的一种现象是：人们并不真正关心集体的真正利益和命运，“集体”利益从未真正在现实中实现，但人们却似乎特别关心“虚假集体”的虚荣、面子，甚至愿意为想象中的“集体”的虚荣，而舍弃自己的实际利益（为此牺牲别人的利益当然更在所不惜了）——因为他们享受从“集体”虚荣中分享“光荣”，似乎这种来自集体的光荣，能让他们卑微的人生放射出不一般的光辉。
当然，实际上他们的卑微人生不会因此有任何真正的提升，这是一种利用人们精神残缺的可耻心理游戏，他们只是这个游戏中被操纵和利用的可悲的对象。他们之所以在这个游戏中感到快乐，乃至幸福，是因为他们内心的空洞缺乏其他途径来填补。
为了这种光荣与幸福，他们可能会毫不迟疑地将他人和自己投入“熔炉”，虽然他们根本不清楚这熔炉的上方烹煮的是给谁的什么盛宴。
而这个社会的统治集团，常常会为了集体的虚荣，不惜牺牲集体真正的利益和前途，只要他们觉得这无损于他们的私利与虚荣。当集体虚荣主义的鲜花盛开，就没有人需要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苦果空壳负责，个人的具体的苦难就会在宏伟的图画中消失。
2.
我为什么称之为集体的虚荣？
集体存在真正的光荣吗？很多集体大词本身就是虚假的，只是想象中虚拟的存在；很多光荣本来就是虚拟的，遑论集体的光荣？一个虚拟的主体，能具有什么真正的特质？
无论集体的光荣或集体的耻辱，其实往往都是人们虚构的想象，是一种正向或负向的对自己或对他人的集体性“歧视”（“歧视”的本义相当于“另眼相看”），是一种简单类型化贴标签的思维误区。但它的确在人类社会普遍存在，因为它普遍存在，所以对人们的确发生着实际的作用。人类终究要为头脑中的错误付出代价。
在人类的蒙昧时代，人们使用一些虚构的集体概念来实行统治、发动战争、保护自己——“保护自己”的这个功能实在是一件后来与被动的事情，因为有别人打着集体的旗号来侵犯你，你才需要打着集体的旗号来保护自己。
如果没有别人打着集体的旗号来侵犯你，如果你并没有借用集体旗号来侵犯他人的野心，你对集体的认同和需要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呢？
是的，一个渺小的个人会自然地寻求自己可以认同和归属的“集体”，这是人类的心理本能，但这种本能往往被野心家和统治者大大放大与利用了。
通过政治广告与洗脑教育，集体光荣披上了神圣的光辉，变成了政治正确的公理，而当一个社会众人被庞大的虚假的东西压迫着，真正的共同体精神就不会在人心中健康生长。
真正的共同体意识必然基于真正的共享利益与真正的精神价值共识，真正的，就是可以具体实现的，是人心中真实的从人生实践与历史传承中自然形成的，它与人们内心深处相连，不需要丝毫勉强做作。在这个社会，人们共享了什么利益？有什么相通的精神纽带？
生活在北京的人，从堂皇的办公室到阴暗的地下室，因为街上的“北京精神”宣传牌，便有了所谓的北京精神吗？中国人，从乡村到都市，真的有什么中国梦吗？梦见中华民族复兴？这么瘆人的大梦，说实话，我都不知道怎么做法，梦见在街上捡钱还好理解些。
在这个社会，真正的共同体从未建立。因为这个社会还从来没有建立人人平等共享的共同利益与核心理念，更别说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信念与追求。儒家思想曾经希望完成这样的使命，但其中的欺骗性要素注定了它不可能完成。除了要活下去、要出人头地这样的人类共同本能，曾经还有什么美好信念是这个社会大多数成员发自内心的追求吗？
从来没有。
对此的一个佐证是：温故中国历史，除了亲情与挣扎求生的苍凉，除了无穷无尽的阴谋和暴力，除了远远逃离红尘的文艺，有什么可以凝结人心、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温暖美好的东西？
3.
我反对压迫个人的集体虚荣主义与集体主义，但我并非认为人群、社区、民族、国家乃至整个人类，不可以结成大大小小的共同体。
作为竞争与合作的复杂生命，在人类社会，共同体现象是不可否认的心理事实与社会存在。
作为精神动物，人类真正的共同体意识，必然通过某种可以长远共享的心底的精神信念来建立和维系。
在中国社会，这样的精神信念的生成，还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任务。
除了与我们血肉相连的汉语，我们还没有真正的共同的精神家园。
甚至这汉语家园，也曾面临着荒芜废弃的危机。